很多人常常以为战后的日本上大学难,与东亚各国各地大同小异,为了上大学都有考试地狱,连一些日本人也可能都如此认为。然而,日本实际上与东亚各国各地差距颇大,几乎可说完全不一样,在日本上大学一般来说不难,这并非是近年来因为日本社会少子化现象的结果,而是自从战后一直如此,到1970年代以后更加容易,但这并不是因为日本教育体制更加西化或更加现代化所造成的结果,而是因为日本从老早就与东亚各国不一样。 历史上的东亚——中国、朝鲜、越南,甚至琉球都有科举,然而日本却没有科举,即使在儒学蓬勃发展的江户时期,也没有科举,而且江户时期的儒学学者居然清一色反对科举,现在以江户第一大儒荻生徂徕在《辨道》里所说为例:“至于郡县,则唯法是仗,截然太公,无复恩爱。加之隋唐后科举法兴,所务纸列,详备明鬯,是其至者矣。士生于其世,法家之习沦于骨髓。”另外,在《学则附录·对西肥水秀才问》,他又重复此意:“而郡县法律科举者,时王之制也,不可得而违焉。人生其世,耳目为积习所锢,则经术吏事,文人武人,至今不可得而合焉。” 以上这两段话都是把科举与郡县制看成是坏东西,因为郡县制与科举使得法家习气深入到中国读书人的骨髓,使得中国的经术与吏事、文人与武人皆二分,不能合一。这对科举的评价非常低,却也比一般中国盛行“阳儒阴法”的说法,深刻尖锐周延许多,更有比较历史制度分析与儒学政治转向的维度,再看看这两句“沦于骨髓”与“积习所锢”,可说简直是极为痛恨科举,岂不令后人如我等深省? 然而,荻生徂徕这样的批判,在江户日本却是儒学学者的共识与底线。因此,不但江户日本没有科举,在明治维新以后,日本虽然采用中国明清的一世一元制(一个皇帝一个年号)与皇位男子继承的规定,在采用官员或大学招生上,依旧没有推行任何真正意义(类似明清)的科举,直到今天也没有。 日本高等教育的三个特征日本与众不同的地方,大约有三点: 其一,反对科举,因此,没有单一强迫性的全国统一考试与统一标准,大学入学方式极其多元化,有“中心试验”入试、一般入试、推荐入试、AO入试、归国子女入试、系列学校入试、外国人或留学生入试、社会人入试、个别学部的特别入试,等等。总之,有多种途径可以进入各式各样的大学。虽然,考试是进入国立公立的大学最主要的方式,但最后决定权仍然掌握在国立大学自己的手上;私立大学入学途径很多,考试只是其中一种方式,而且考试的比重或压力与考国立大学相比,不可同日而语。 其二,重视学校,因此,大学数量极为可观,以文科省在2013年的调查为根据,四年制大学有704所,四年制女子大学78所,两年制的短期大学359所,三者加起来共有1141所。其中国立大学、公立大学(地方政府的大学,例如京都府立大学即为京都府所有)、私立大学都有,自主性高又多元化。以文科省2010年(为最新)的统计来看,在所谓的高等教育阶段,国立大学有137所,公立大学有125所,私立大学(包括短期大学)有969所,共1231所。同时从2010年与2013年两个统计数字看到,日本大学总数已经开始减少,从2010年的1231所减少到2013年的1141所,这其中有些只是属于同一系列大学之间的合并,如稍早一点京都的同志社女子大学合并同志社女子短期大学,有些则是名副其实的关门倒闭。 其三,男女有别,基本上延续明治维新以来,男主外女主内的国家产业、社会与教育政策,战后依旧如此。到了今日已成惯性,几乎只是一种途径依赖(path dependency)而已,源头活水(国体与儒学)早已经被美军断头了。尽管如此,生产日本政界商界精英的大学,特别是东京大学,女学生通常比例偏低,在东京大学法学部(院),女学生不到两成,即使女学生人数较多的教养学部与教育学部,也不过是三成左右。同时,今天尚有为数不少的女子大学,还有女学生数量更为庞大可观的短期大学。 从战后直到近十多年,多数女子大学与短期大学不外都是新娘学校,有一些还特别以培养“良妻贤母”而闻名日本全国,以前确实有一些短期大学或女子大学校内有“良妻贤母”的标语或匾额,不知道现在如何,可能已经寥寥无几。这当然也就是为何如同“日本人论”的本质主义论述,无法抓住与解释日本社会变化的脉络,无法交代历史发展上的来龙去脉,更不是有效的社会科学概念与分析,而仅仅是文学与美学的原乡心情论,一种修辞学上的自我—他者认识与隐微政治行动。 以上三点环环相扣,其实从江户日本就已经有此三种形态的存在,可说是一脉相传,但终归于日本没有“科举”,这里看到江户儒学学者的共识如何影响到日本近两百多年来的发展,至深且巨。有了“科举”,上大学的方式自然无法多元,只能是单一,最多再由政府调剂一下区域比例或任何其他比例。一旦以高考或全国统一考试为唯一依据,上大学的方式因此单一化,大学多元化于是缘木求鱼,犹如海市蜃楼。连带地,高中教育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多元化。学校只有分数高低的市侩差别,没有丰富的多元化,即使有私立学校也没用,台湾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一旦学校不能多元化,不能因材施教,像日本过去男女有别的教育系统,自然难以出现或即使冒出亦难以苟存。以下仅就多元化入学一点,做进一步说明: 多元化入学日本近年来,绝大多数国立公立私立大学的本科不同学部(院),同时都有多种入学方式。先说私立大学,私立大学入学方式繁多,考试只是其中一项,而且多数私立大学皆有系列高中(同属一个学校法人拥有管理),初中,甚至小学部。在不少私立大学里,为数不少的学生,都是由其系列高中直接升上,私立名校庆应大学最为典型。 我就认识一些日本朋友,一路从庆应幼稚舍(小学)、庆应义塾普通部(男子初中)、庆应义塾高等学校(男子高中),读到庆应大学,在日本这叫作手扶梯方式升学(エスカレーター方式進学),日本从名宦巨室到家境殷实的子女,很多都是在私立大学的系列学校,以手扶梯方式,从小学一直读到大学。 私立大学当然也对外招生,主要的方式是各校自己的考试,亦即所谓的“一般入试”,考试科目的数量不一,不同大学不同学部就有不同要求,有的学部可以只考两科,比如说日文与英文而已(所以,不要怪日本人忘记历史,很多人压根就没学好),如果是短期大学,可以只考一科,比如英文(这样的人可能日文都写得不漂亮),所以,不用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有一两招漂亮,就有机会进大学。此外,有些学校会给校友的子女加分,比如说,一个科目满分一百分,就一律加二十分。 还有像庆应大学这种名牌私立大学,很久以前就有所谓“归国子女入试”的入学方式,方便住在国外的日本学生回国读书,通常这样的学生都是父亲在大企业上班,随着父亲调派到海外驻外因而在国外读书享福,这样的小孩子也算得上是日本社会的天之骄子。这种方式几乎毫无意外,又要比考试(“一般入试”)容易进入大学。我在悉尼读高中时期,有一位日本女同学,后来就是以此方式进入庆应大学,之后还荣膺庆应大学的年度校花,难怪,当时令我们男同学多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 此外,从1990年开始,庆应大学湘南藤泽校区开始以“AO入试”甄选学生,AO是admission office(招生办公室)的缩写,所谓AO入试,就是学生不以考试成绩申请学校,以写作文、策划活动、参与种种课外活动的表现以及面试的表现等等,进而赢取大学方面对申请学生的兴趣与接受,基本精神便是以所谓的“适才适性”甄选学生。同样是庆应大学,文学部、经济学部、医学部、药学部就不接受AO入试,但庆应大学所有的学部都接受“塾内进学”(从系列高中升上),很分明的内外有别。 除此之外,私立大学还常有所谓“推荐入试(指定校)”,就是指定某些高中学校推荐的学生,以加分或保障名额优待。而且,入学方式还不止于上述几种,最近真是不断翻新,层出不穷,高中学生与他们的家长很需要专门老师指点迷津;光是在这点上,一般而言,公立高中就完全比不上私立高中,遑论其他了,所以,私立高中的升学率通常好过公立高中。 另一方面,国立公立大学主要还是以考试为主,不过也与科举不一样。考试分成两道:第一道是参加由日本文科省下面的一个独立行政法人“大学入试中心”(大学入試センター)举行的“中心入试”(简称:センター試験/中心考试),国立公立大学有四分之三的学部要求考生考六个教科里选七个科目或七个以上,这样的要求远远高于私立大学,基本上就是文理要俱佳,不能有所偏废。之后,再以中心入试的考试成绩,到自己选择的国立或公立大学报考。 各国立公立大学另外再有一次的考试,即所谓的“各别学力检查(2次试验)”,考试内容有笔试,有写小论文,也有面试,没有划一的形式。以东京大学为例,考生最后的成绩是由中心考试与在东京大学的2次考试两部分组成,比例大约是中心考试成绩为一,东大2次考试成绩为四,很明显的,还是东京大学自己的考试重要许多,这便是彰显大学的自主权,而不是将大权轻易授予外部。这样的制度安排仍是反科举的权力集中,倾向分权化与去中心化。 最近几年,越来越多国立公立大学开始接受其他方式入学,比如前述的AO入试、推荐入试或归国子女入试,等等,不过名额还是不多,绝大多数的学生,仍是以一般入试的方式入学,而且东京大学直到今年为止,还是维持仅仅以一般入试挑选学生。 另外,私立大学也有不少学部愿意接受中心考试的成绩,所以,学生不用另外报考,只要拿着中心考试的成绩,就可以直接申请,但像庆应大学这种名牌私立大学,则是完全拒绝中心考试的成绩,因为,一旦接受,大学的品牌、大学的自主性,不就是由日本政府的文科省说了算吗,那也太丧失庆应大学创校人福泽谕吉先生(庆应人一定要尊称先生)所倡导的“独立自尊”了。因此,一些私立大学如庆应大学也为了“独立自尊”,便要向中心入试的考试成绩说NO! 教育的自由市场正因为入学方式的多元化与大学多元化,使得日本每年的应届毕业生,并不是全部圈养在一起,你死我活地抢大学固定的招生位子,而是分层化(stratified)地竞争与挑选,而且,不是一个单向的过程,毋宁是相当自由的双向关系。这就是说愿意挤破头上东京大学的学生与很多其他的学生,不会同时竞争东京大学极其有限的位子。换句话说,不是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都会去抢东京大学入学资格,很多不会,有些会选择到京都大学或九州大学,有些选择到私立名校如庆应大学或早稻田大学。所以,大学选学生,学生也选大学。如同现实世界,这样的过程是有机会成本与交易成本(费用)严重制约的,所以,学生无法所有宝全押,而是需要有策略性地选择,以获得最佳或最适的结果。 因此,日本应届毕业生上大学的情况,其实更像在一个自由市场购物消费,有钱的,可以买Gucci,也可以买LV;钱比较少的,买个Coach也可以;再少一点的,可以买Mango或无印良品,总之市场里五花八门,多少可以满足消费者的需求。因此,在日本,如果家境殷富,作为学生可以有的选项就多了许多,也可以比较不辛苦,就上不错的大学,甚至是名校,如庆应大学;家境清贫的学生自然绑手绑脚,只能自食其力,力争上游,不然就只能随便选一间学校或出去工作了。 尽管如此,在自由的市场里,总比中央控管的计划经济下,生命要自由快乐得多(the pursuit of happiness),长期而言,生产力与创新力也高得许多。这样的觉悟,不用横越太平洋,到彼岸取经,仅仅从中日两国这几百年的历史,就可以得到真金不换的印证。当下即使无法改变现状,我们还要在观念上继续随波逐流而执迷不悟吗? |